寄居一座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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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,很难融入一座城市,纵使在城市里生活了许多年。

擦过而立,我才倾尽所有,在城西的角落里,拨拉了一爿安身的居所,百十平方,敞亮的阳台,向阳的卧室,站在客厅宽大的窗户前,雅鹿山四季的更迭尽收眼底。待举家迁住,晨来夕往里,追随着城市的脉动,匆匆的脚步迅速和城市的节奏合拍。

户籍迁过来了,落在小区最近的管辖单位。户籍是根,是我和我的家庭的另一个存在。走过很多的地方,户籍的管辖地几次变更,我似乎是一只蜗牛,一直拖着这个叫做户籍的壳,沿着我的工作线挪移。堂弟的户籍在外地,他说他觉得一直都不踏实,经历了很多的波折,他才如愿以偿,似乎有了属于这个城市的户籍,他才可以安身立命。每次打开抽屉,看见我的户口本,我常常想,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,我是实实在在地属于这个城市,拥有这个城市。

眼前这个叫莱芜的小城,在我最初的遇见里,只有一条繁华的街道,城市的中心,不过就是夹在村庄中间的,一条稍微宽阔一点的马路。那时候的城市很瘦,很薄,楼房仅是几个层次的罗叠,楼房后边连片的平房,算是城市无限的延伸。当城市向高空伸展,城市边上大片的荒滩和土地,被插上钢筋水泥的立柱,城市一下子就膨胀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,二十年,弹出的手指都来不及挥动,我们就站在了摩天大楼的影子里。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住进了空中楼阁,楼房高到须仰视才见,听不见雨声,伸手就是星辰,距离太阳近了,离地气却越来越远。楼房就像城市的庄稼,摁不住地分蘖和拔节。我们或立或卧在水泥板冰冷的夹层里,电梯开始替代我们攀爬的脚步。燃气,电力,公交,超市,广场,广告牌,汽车,雾霾,这些城市的碎片,是飘浮在眼前的骨牌。城市化的进程,似乎是电脑程序式的复制粘贴,黎明打开窗户,眼前又是一片塔吊林立的楼盘。莱芜就是北上广,不去考虑城市的名字,漫步那些繁华的市区,似乎徜徉南京路。

这个城市能够属于我的,就是那一隅的安静。我时常端坐在阳台上,沐浴着四季的阳光,捧书品茶,看小女绕膝。时而临窗远眺,高楼桎比,尽收眼底,参差迤逦,棱角分明的城市,带给我一种享用不尽的安闲和舒适。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关系不大,对面楼房的窗口人影隐约,语响可闻,足可隔窗问答的距离,十余年却从不知对方姓字名谁。对门的居户,也仅是停留在碰面的招呼和寒暄,三千多个日子里,从来没有过深入的交往。同一个单元的几个住户,更换了房屋的主人,很久以后我才知道。知道了也就如此,它的前任主人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。陌生,可以持续很多年。

城市不是一个村落,村落里我们见面就可以打招呼,可以畦头路边的唠嗑。村落里的每一个居民,上数不过三代,几乎都能找到成为亲戚的理由。城市不行,除了老城区居民,街道上匆匆擦肩的每一个路人,都应该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新居民,彼此之间怀揣着一份疏远和防范,冷漠的,是一颗颗不想靠近的心灵。置身在熙来攘往的街道市肆,反而愈发孤立和落寞,几乎没有哪一张脸庞能让我们读出一份热情和关切。在慢慢长大的城市面前,几乎没有谁能把城市当作家。母亲来帮我带孩子,住不上个月二十天,就会焦躁不安,不是频频地看窗外的天发呆,就是不住地念叨老家的庄稼。我对她说,今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,你就别再打算回去了。母亲满脸的不悦,这里怎么能是我们的家呢,房子在那半空中,谁和谁都不认识,也没法串个门,平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。我理解母亲,农村老家才是她最开心的话题,城市的生活,不过是她临时出了一次远门。对于城市,她一直心存芥蒂。

客居在这个城市,我们拥有各自的故乡,在距离城市或远或近的村落里,在那个叫做老家的地方,收藏着我们的过往。每逢重要的节日,我们就是一群群候鸟,做着一次又一次的回归。城市,是我们躯体的栖息地,却算不上我们精神的家园。城市,似乎是我们说走就走的一个驿馆,无非就是居住时间的长短。多年以后,当记忆变得渺远苍白,腿脚已不是壮年的灵活便利,我们已经离不开城市,城市,可能才会不折不扣地成为我们的家。

城市的孩子没有童年,在钢筋混凝土的建构里,孩子的空间苍白得让人掉泪,除了幼儿园、学校、商场、超市和公园,几乎无处安置一个孩子的童年。看过一些城里孩子写的关于童年的文章,这个城市带给他们的快乐,都是在大人陪伴下,在固定的游乐场所,那种千篇一律的程序化,规则化的快乐制造。童年不同样,说的不是城市的孩子。城市,很难带给孩子人生最初的美好,多年以后也无须回忆,幼时的一切设施依然完好如初。快乐童年,和城市几乎没有关系,让孩子震颤心灵的快乐,都在距离城市很遥远的地方,晴朗的夜空闪闪的星星,清澈的溪流茂密的森林,烂漫的山花自由的爬虫,这些,和城市都靠不上边。其实,我们和所有的孩子一样,怀揣着一份遥远的美好,蛰居在这个小城,每一个冬天,翘首以待,等着城外的春暖花开。

小区中心路的两边,是很多商铺,外来经商的个体小老板,操着不同的乡音吆喝说笑。日常生活的接触中,一次次的闲聊,便可粗浅地走近他们的内心。他们是城市屋檐下的燕雀,生意好点的时候,会待得持久一些,生意淡了,会选择悄悄的离开,或是移到另一条街道,或是迁往别一座城市。城市,在他们而言,不过是生意场上一次又一次的萍水相逢。城市街道两边幽深的小胡同里,散居着很多外来打工,或做小生意的人。他们租住在民房里,早出晚归,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,站超市,干短工,摆地摊,每天行色匆匆,汇合在城市的人流里。很多人从来没有固定的工作,干得不顺心,立马就走人,他们该是最自由的工作者,这个城市,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牵肠挂肚,过往的一切都可以随着暮色的降临,而丢在睡梦的旁边,待黎明到来,他们又依着新的面孔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。

朋友乔迁了新居,一百五十平的高端洋房,中国风式的室内装修,简约大方。看他谈笑风生,志得意满,尽享着这个城市带给他的舒适和雍容,我才实实在在地读出真正城市生活的优越。问及他先前的房子,原来早已卖掉。犹记得他买第一套新房时的情形,楼房居于市中心,上学购物医疗,出入四通八达,生活便利。当时猜想,如此风水宝地,他足可以祖辈流传,荫及子孙。没曾想,十年未过,就已经住得腻烦。当我向他谈及我的想法,他笑了笑了说,我们永远跟不上城市的步伐,我们只是过好当下即可,几年以后,若孩子去别的城市工作,我还会卖掉现在的房子,随他到另一个城市,我们都是城市的候鸟,没必要拘泥于过去。那时,我想起这个城市当中我所认识的很多人,他们几乎都变换了当初居住的位置,多年不见,当再度问询,原来早已搬迁多时,有的在这个城市的小区,或街道间多次搬来搬去,有的甚至看烦了城市的喧嚣,又从城里搬回了乡野。

去省城参加培训学习,小住了几天,中国式城市的味道,浓郁得让人压抑窒息。车窗外,宾馆窗户外边,目力所及,重重叠叠,林林立立,尽皆高楼幢幢。多的是雾霾锁城的日子,缥缈混沌,楼高街长,人多车稠,城深不知处。置身街头,恍如幻境,高楼扯起的空间里,行人渺渺如蚁,逗留一座城市,我们几乎开始怀疑现实的真实。也曾几度站在黄浦江边,拿一份惊羡的目光去触摸那些冰冷的高层建筑。在摩天大楼的影子里,一江浊水虽显瘦长,却是无比珍惜。和我一样,江边上那些仰头看天的旅人,都是这座城市匆匆的过客,待我们轻轻的转身离开,带走的只是满身的尘埃。

城市,在无限的扩张,我们的内心也在跟随着不断地膨胀。我们没法回避城市对我们的冲击,不论我们居住的长短,城市都一如既往地迈着属于自己的步伐,变幻着自己的色彩。我们可能永远参不透一座城市的内涵,对于一座城市的认识,我们会一天天变得清晰。我们都是趴伏在城市树间的蝉儿,随风曳动,随雨而止,风停了,雨住了,待得久了,从一棵树飞再到另一棵树。

寄居在一座城市,寄居在很多座城市,寄居得久了,他乡变故乡,我们和后来的人都会成为没有老家的孩子。那时候,城市已经实实在在的成为我们的另一个村落。

(写于2015年大雪时节,作文吧 稿件专供未经允许~禁止转载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