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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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有很长很长的头发。

鼻子很挺拔，下颚尖尖的，脸不过巴掌大小，睫毛很长，月牙形的眼总是有点水光似的笑吟吟的，这一切使得她的侧脸实在很漂亮。

小学两年级的时候我告诉她我要去上海读书了，她没说什么话，把两条腿抱在胸前。深绿色棉裤子上绣着红牡丹。她一下子拿走了我的眼镜，我有一些生气，很严肃地和她说眼镜不是玩的东西，但她没有还给我的意思。这使我们两个人都不能很顺利地伤感一会儿。但是无所谓，她在我前面跑，拖鞋甩起的泥浆溅在我的身上。她是和我同龄的女孩子，这就意味着，她的个子要比我稍微高些，也聪明些。我一时追不上她，也看不清路，只感觉被一脚一脚地甩了一身泥。

那天我陪她去坟头摘了蕨菜，然后一起去坟头坐了一会儿。将暮未暮，我们就上海聊了一会天。得出结论说上海有那么多人，肯定有阿尔卑斯那么长的坟山。我吹牛说城里人的墓碑都是混凝土浇的，有几百米高，方方正正的矗在河边。她信了，她总是这样。她和我聊起那两个人，我觉得她不应该这样说他们俩。

五年级的时候回到这里，给她带了很多吃的。她带我去一个瞎子家里玩，我有些害怕。瞎子说在山路上不能跑，跌倒了就会被小树枝戳的和他一样。说完他拿出小瓷罐，里面是剥好的山核桃米。她说我们俩逮母鸡玩。我们拿着竹枝追母鸡，瞎子喊这样母鸡会下不出蛋，让我们停下来。我们不听，他就来追我们。他好像电影里的大怪兽，很凶狠，但是很笨，总是停下来四处乱望，大声吼叫。

初一的时候回去，她不大开口了。她很漂亮，我一见到她心情有些古怪。她用红色橡皮筋把头发重扎一次，头发很黑，皮肤很白，脖子细长。我和她站在齐膝的河流中央，水很凉，徐徐擦过皮肤。我面对着源头的方向，但除了无垠什么都看不见。我说这河缓缓流淌，漫无尽头，不可阻挡，恰似时间本身，像那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光。她说不赖嘛，真是文艺。我说我有些小说，送给你读，她说我不读那些破玩意儿。这时候我想提起那两个人，但是没能开口。

再回去已经三年以后。那天晚上好我们在路旁烤火。用干柴点起来的，不是很旺，夜又很浓。黑暗很干净，抬头望星空的时就感觉像飘荡在其中一样。她抽起了烟，问我要不要，我摇头劝她停下来。她说她活在烟雾里就像鱼活在水里，很自然。我看着她，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词语，要避开的东西太多。她低下头。她说你回来的真少，我都要忘记了。我说对不起。她说她前天晚上用砖头砸碎了老师家的窗。我笑了。她也笑了。她笑完之后咳嗽起来。她的身子是那样纤弱。她问我上海怎么样，我说忙这忙那，都要忘记小时候的这种日子了。她说她有点孤单，说完把腿抱在胸前。两只眼看着火，火舌像跳起来摸狗尾巴草的小猫。我知道她在思念谁。沉默了一会儿，她突然来抓我的眼镜。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我们俩都吃了一惊，但是我把手慢慢地松开了。分开的时候没怎么说话，她说常来，我说一定，我看着柴堆，她看着井。爸妈他们就站在我身后，有些太不细腻。

城市究竟把什么碎片化了，是将我和她的玩耍的时光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碎片，还是将她的家庭和生活变成了摔碎的瓜那样支离破碎的东西。我还是喜欢她的。我的家乡的那种土地上的味道，是她的一部分，我喜欢她这一部分，也喜欢她的所有。她就是她。而我个人觉得，这种喜欢是不会轻易死去的。这种喜欢是不会得肺病的，不会那么容易地就死去的。

就在现在，中国有超过1亿的留守儿童。